新闻晨报记者 沈坤彧

本周日，申花将作客廊坊挑战华夏幸福。对于主队阵中的前申花门将耿晓峰而言，这场比赛多半又将做一名看客。加盟华夏幸福一年半，他的生活很难称得上幸福。他至今尚未代表球队踢过一场正式比赛，再过俩月，他就满31岁了。作为一名昔日的国门，耿晓峰眼下所处的困境是一目了然的。离开申花后的那些日子他是怎么度过的？导致他无法出场的原因究竟在哪里？他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早知如此，是否后悔当初作出的加盟决定？带着这些疑问，晨报记者近日前往北京（华夏俱乐部从今年年初开始驻扎北京训练）采访了耿晓峰。在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讲述了自己在华夏的经历，并分享了在申花三年里的点滴故事，他直言“在申花这几年是有挫折感的，正因为如此，记忆才铭心刻骨。”

1 “你别哭啊！”“我哭什么……”

时间回到2017年2月末，正跟随华夏幸福在西班牙冬训的耿晓峰给太太打去了越洋长途。放下手机，她在办公室里找到个僻静角落，一下子哭了出来。电话里他说，自己就要没球踢了。

受足协新政影响，他在那个赛季没能作为一线队员注册，因此不得不暂时沦为预备队一员，“在中国球员里，我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吧？”在申花度过一个心灰意冷的赛季后，耿晓峰接到不少俱乐部抛出的橄榄枝，之所以选择这支河北球队，一层比较实际的考虑是：他离开申花是想多踢比赛，而依照外界普遍观点，华夏主力门将杨程从前在鲁能时做过他的替补，他在这场竞争里的赢面可能更大一些。

但这竟是一场没有机会开始的竞争。“那晚快12点了，俱乐部领导先上我房间聊些有的没的。我说‘有事情直说就好了，没有什么的。’最后就把这事和我讲了，完了他说‘我走以后你别哭啊’。我说，‘哭什么……’”

2 那段时间 都有些抑郁症了

凌晨2点，他昏昏沉沉地去卫生间刷牙。呸出几口牙膏泡沫，觉得自己现时的处境和这泡沫没什么不同。但身体里有个声音说，还不能放弃。

“我还是有信心，在最后时刻逆转，这之前不去想退路。”第二天球队有场热身赛，他把希望就寄托在这上头。如果管理层能跟教练争取下再给点机会，再好好看看自己的表现，兴许事情就有转机。“也许为了照顾我感受，让踢了30分钟。表现正常，也没丢球就下来了。”直到走下场的那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事情原来是真的，它就这么冲着自己来了。加盟华夏是为了踢上比赛，但恰恰是在这里，他最看重的东西却被剥夺得最彻底。

在太太看来，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打击，“他那段时间都有些抑郁症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又接到了父亲生病需要动手术的消息，所有事情凑到了一起。“大家都来安慰我，让我耐心等等。等上一年？至少一年。但是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等来明天。”明天毕竟还是来了，一同到来的还有伤病。3个多月后的一天，他在训练中大腿受了伤。这一伤等再复出，赛季就走到了尾声。

3 开启寻根之旅 感悟生活艰辛

河北省青龙县距离秦皇岛车程一个多小时，这是他祖父出生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去华夏幸福的第一年，全队就驻扎在秦皇岛。他渐渐萌生了这次寻根之旅的念头，当人对于未来感到迷茫的时候，会尤其执着于沿着反向轨迹进行摸索探寻，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至少他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一路走来的。他模糊感知在自己和先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基因上的传承，或许正是这种传承决定了他人生的轨迹。

“那里现在条件好很多了，山底隧道也打通了，但还需要通七个隧道。路修得很好，都是柏油马路。也有几所学校，学校上有操场，操场上有球门。”他花两万元买了文具和足球带回去送给当地的学校，校领导望着他，脸上露出农村人淳朴的笑容。他们问耿晓峰，能不能捐资建一所现代化校舍？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自己很想尽一份力，但他所能给予的也许并不是别人所需要的。“我没这个能力，”他轻声说，“不然我会做得更多。”

在那里，当地领导带他去看望了一个女孩。“她成绩很好，但生活真的太困难了。母亲据说有精神疾病，父亲又没有了，都是亲戚和周边邻居照看大的。”此后很长时间里，耿晓峰总会想起那个女孩和她的笑，“是很有感染力的笑容，我们永远不知道生活中遇到的那些人，他们会给你带来些什么。这个女孩为什么就这样出现了？大概是老天要让我振作起来：比你惨的人多的是！”

4 训练和教练组起争执 下放预备队三星期

但生活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一些道理，感觉世界豁然开朗，可未必就能过得更好。

今年年初，佩帅主动找他谈了一次。耿晓峰向主帅承诺，自己会让他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冬训练得也都不错，状态保持得很好。我热身赛表现他也很认可，但还是为了求稳。他看不到我可能给球队带来改变的东西，或许他也没有尝试去看。”

终于报上了一队，而他依然没获得在正式比赛出场的机会。他正在经历人生最长的冬天，它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半。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还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因为在训练中和佩帅教练组发生争执，他被下放预备队三周。为此，他错过了自己加盟球队后鲜有的两场正式比赛机会，其中包括足协杯和鲁能一役。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长时间憋屈后的爆发，人总要为自己的情绪找个出口。“就被下放了，直到足协杯输了，把我叫回去。我跟俱乐部说，我不去，但最后还是回来了。”成年人如果任性，是因为笃定自己有任性的资格，而他没有。

5 科尔曼来了 手足口也来了

智利老头卸任后，英国人科尔曼来了。他把这看成自己的一个机会，但刚集训了一周，竟然被感染了手足口。

挫折一个接一个，似乎总有下一个，永远有下一个。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我在秦皇岛刚学帆板那会儿，每次看上去还挺像回事的时候就会来一阵浪，直接把我拍水里。”手足口相对只是个小波折，他很快复出了。对科尔曼而言，这支球队的所有人都是白纸一张，理应如此。“他对我训练也挺满意，一直给我竖大拇指。”当然，耿晓峰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远非一根坚挺向上的大拇指，而是踢上正式比赛的机会。

做太太的说，丈夫有时候问自己，眼看他老踢不上比赛着不着急。“我不着急，因为我相信他的实力。”相同的问题他在8年前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就提过，她那会儿就这么回答，总有一些不会随着时间流逝以及境遇改变而褪色的信念。耿晓峰那时做梦都想踢上中超，他的梦想在24岁这年实现了。没能做到出名要趁早，却无疑一鸣惊人。那是一场齐鲁德比，他创了几个历史第一。包括第一次首秀就拿最佳，第一次门将获得最佳，第一次德比门将最佳，比赛结束前10分钟现场广播就喊响了他的名字。

如果24岁的他能坚持等来人生第一场中超，那么7年后31岁的他更没有理由放弃。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以后，他会发现放弃理想比坚持理想更难。“总要登上顶峰才离开，这样告别的姿态也会好看一点，也能给那些没看扁我的人一个交代。”

一个现实的也让人扫兴的问题是：如果这份坚持没有结果怎么办？“没有结果那是因为没到最后，我会拼命到最后一分钟。”但是他想，事情到了这会儿总该渐渐好起来了。“还能再有大石头来吗？应该不会了。再来的话，我就再给它顶回去。”

6 国足1比5输泰国 有人朝他扔包子他捡起来，咬了一口……

但他生命中的那块巨石究竟是在哪个具体的时间点砸向自己的呢？绝大多数吃瓜群众坚持，无疑是国足1比5输泰国那场比赛。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一场比赛丢5球，但它对我的影响并没有媒体形容得那么大。”耿晓峰说，自己两场比赛之后就在大连拿到了全场最佳，此后也还是照旧入选国家队不误。

对于第一次看他比赛的未来岳父母来说，则没有那么容易抵御比赛结果所带来的冲击。“比赛前我跟家里人说，今天峰哥国家队首秀。”那会儿还是女朋友的太太想，踢泰国嘛，肯定没问题。“我爸正出差，还招呼了一群人一起看球，看完球大家都不说话了。第二天中午吃饭给我爸上了一碗绿豆汤，让他败败火。我妈是连续吃了一个星期安眠药，天天睡不着。”

在这次打击之后，未来岳母花了一长段时间作足心理建设，又鼓起勇气尝试着看了一场他的比赛。“鲁能踢恒大，他被克莱奥一脚踹脸上，脸骨折了，碎三块骨头，还不能动手术。”自打这以后，她再没敢看女婿比赛。

耿晓峰觉得，1比5是中国足球史上最大的耻辱，但作为门将的他不应该为这个耻辱负上过多责任。这世上明眼人也还是多，也都看得懂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场事故本身还是对他的人生造成了一些不可逆的影响，他渐渐发现，自己成了媒体口中“心理素质糟糕”、“精神脆弱，不堪大用”的门将。总得有人为这个天大的耻辱买单，再不济也要找个替罪羊，而没有谁比这个新人门将更合适了，他的外表也完全符合人们对于“花瓶”的定义。

1比5之后，鲁能去工体和国安比赛。全场指着他鼻子骂，这可是中国足球的罪人啊！国安球迷的爱国热情在那场比赛中达到了沸点。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被全场5万球迷一起骂过？”他呵一声笑，“其实挺爽的，歌星开个演唱会也就这待遇嘛！”在他看来，球员有时候在球场上太紧张了就容易不过脑子，“就好像身边的一切都转得很快，但球迷骂我越厉害，我越觉得速度都放慢了，就有时间过脑了。”后来又去天津，“看台上有人朝我扔一包子，泰达专业球场嘛，就扔我面前了。”他捡起来咬了一口，“人还是要有娱乐的心态啊！”

7 德比0比5之夜 他说这个仇必须报

在他至今的职业生涯中，单场被进5球的事就碰到过三回，“糟心事碰到多了，总得从里面寻思点好处出来，不然这日子挺难的。”

在0比5那个人仰马翻的德比之夜，他坚信自己守住了自己作为申花一员最后的体面。“从头到尾我心态一直保持得挺好，”因为经历过1比5的比赛，知道再怎么也得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我得守住申花最后的尊严，因为对方不会脚下留情的。建滨红牌下去前在场上就哭了，我还去把他拉下来，别再追加处罚了。其实我比谁都从容，因为我的脑子是清醒的，就想把失球降到越少越好。”他太太记得，这晚两人一宿没睡，一直聊到天亮。“这是他第一次当队长（莫雷诺下去就把队长袖标给他了），他觉得，1比5那场说句实话也不是自己的问题。但这场他既然做了队长，就有责任去承担后果。”他下定决心，“这个仇必须得报。”

命运偶尔也会向我们展现它仁慈的一面，它在几个月后给了耿晓峰兑现自己诺言的机会。足协杯点球淘汰上港的那场比赛，成为他在申花也许是最高光的时刻。是役，他为登巴巴送出一脚助攻，并扑出了对手的点球。“那场比赛前我就觉得可能踢成点球，看了很多录像。包括吉安、孔卡、达维、吕文君和武磊，我所能想到的人，他们怎么罚球的，都去看了。”他备了张纸片，上面注明了每个人的助跑路线，以及习惯性罚球角度。“这比赛我把纸片藏袜子里带着，比完赛把它给周总了。我说‘周总这纸送你了，有纪念意义。’”

如果很多申花球迷至今仍对他心怀眷恋，那是因为他陪球队走过了绿地接手后最动荡的年月，并一同踏上最初的复兴之路。那两场德比，就是对这段岁月最意味深长的诠释。

他离开上海那天是去年1月初，前往秦皇岛的航班计划早上6点多起飞。“这天大雾，又是大清早，真没想到来了这么多球迷。里面还有个老爷叔，七十多岁了。”大家送给他很多精心制作的礼物，有他的照片墙，以及打印下来的微信祝福。“这两年，我们搬了几次家，这些礼物却一直带在身边。”太太说，“去了华夏以后来虹口，照理说不踢比赛的球员就不用谢场了。但他说‘我得谢，申花球迷这么好，我一定得去谢。’”他一直等到两边球队都走了，自己再专门跑出来谢场。”

耿晓峰幽幽地叹了句，“那天早上因为大雾最后也没走成，第二天坐火车去的秦皇岛。也许冥冥中就注定，我在华夏不会这么顺利。”

8 羡慕申花夺冠 但离开，不后悔

在加盟华夏一年后的冬天，他利用休赛期回上海练了一个月体能。健身的地方在龙华中路的绿地缤纷城，“每次去训练的时候左转弯，总能路过一块大屏幕。申花刚拿下足协杯冠军，大屏幕上一直在滚动播放他们夺冠的M V。”因为申花足协杯上的这次夺冠，也直接将排名联赛第四的华夏挤出了征战亚冠的行列。而耿晓峰，则孤零零被命运抛弃在了时间和空间交错的荒芜之地，既回不去，也不确定前进的队列里是否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打心里我也为申花高兴，这么多年了，总算拿到个冠军。我每次看到这画面，既羡慕他们，也以此激励自己。但要说离开申花后不后悔的，这世界上没后悔药。任何事情我都不后悔，选择是自己作的。”

2016赛季见证了申花的全面复苏，但这一年他过得很不如意。他强调，和李帅加盟无关。“我经历过很多，也不怕竞争。冬训我出场时间最多，应该踢了6个半场，总共丢了一个球。”但在联赛开打前一周，球队和深圳踢了场热身赛，前一天踩场他被队友撞伤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很疼，他连喘气和大声说话都不敢。“不撞那么下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新赛季第一场比赛前，他已经作好了打两针封闭上场的准备，但主帅曼萨诺最终为了稳妥将他排除在18人名单外。门将这个位置的特殊性决定了，有时候错过一场比赛就意味着错过了所有。

9 骂了瓜林 道了歉，心也冷了

在这年的一场足协杯比赛中，耿晓峰把队里的大牌外援瓜林骂了一通。这一骂，又让他在很长时间里彻底远离了球队的大名单。

足协杯主场和青岛的比赛，上半场球队1比0领先。但踢到35分钟后，对方打出几个有威胁的反击。“我当时想别在上半场让人偷一个，但一直没有机会说。”直到对手几个反击之后，裁判吹了个越位。“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和后卫还有后腰说一说，先稳住了，上半场别丢球。”这时以瓜林的视角应该是看到某些进攻的机会，两人思想上就没能统一。“他就和我说了，我脾气确实有些爆，我直接骂他了。这一骂声音有点大，底下替补席都听见了。虽然骂的是中文，但瓜林也明白了，他开始朝我鼓掌。”

挑战了外援的权威，就是挑战了一支球队的良好氛围。“回来就跟我说，破坏球队团结了，要处罚我。后来也没罚，就好几场没给报名。周总来找我，说这事还是需要去解释一下。第二天，我就跟瓜林、主教练他们这一条线的挨个道歉了，能不道歉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心冷了。球场上情绪到了一个点，队友间争几句太正常了，他和十多年的好兄弟吕征在场上争过不止一回，一次被卡希尔拉开，一次被作为对手的闫相闯逗乐，都不是什么事，偏偏到了外援这里就是事了。他未必是真的拎不清，但就是不愿意理会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大牌很牛吗？他是早在2012年那会儿就敢于在球场上挑战德罗巴权威的人。

尾声：耿晓峰在申花的三年里积蓄下来的快乐也许有限，但他说，挫折的记忆才更铭心刻骨。上海这座城市在他生命中也占有显而易见的位置，他在这里完婚生娃，也不排除将来回到此地的可能性，但他无法为自己作出什么规划和预期。无论如何，当一个人身处他这样的困境之时最好还是选择相信，“相信没有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相信只要竭尽全力之人就应该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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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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