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新闻晨报

文/沈坤彧

中甲第10轮，北体大在主场5比1大胜上海申鑫。吕征第62分钟被换上场，4分钟后即攻入一球。进球好像又成为一件简单的，不必大费周章的事，但对他而言，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是在2018年年初加盟这支当时还被叫做“北控”的球队的，主教练高洪波这两年只在重要的比赛中派他登场，这是老将在一支球队里的作用。吕征去年跟随球队在日本冬训，几场热身赛下来进了四个球，当地的日本媒体这样提及他——“这样的速度，简直不像三十多岁的人”。

34岁了，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渐渐显现出来。“年轻时我同样的速度值可以短时间内达到好几次，现在岁数上来了速度值没有变，但需要一定时间来调整体能状态了。”

他此前的职业生涯是在山东鲁能和上海申花度过的，前者是他功成名就的地方，而效力申花的这三年就有点一言难尽。反过来说，对于鲁能而言，吕征的名字将永远具有标志性的意义；而在申花的历史上，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有什么意义，那也是足球以外的意义了——

他是绿地申花时代网络暴力的第一个受害者，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

1“人要有契约精神！”“你这是一根筋吧？”

吕征要是搁这会儿加盟申花，大家应该顾不上骂他了。申花球迷的标杆一年低过一年，到了今时今日，他们只希望球员还能有个认真踢球的态度完成保级而已。但他在的那会儿，球迷一个个的心气还很高。所以当时过境迁后再想想，关键问题还是出在了时机上。

绿地集团2014年初接手申花后，吕征是他们引进的第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大牌球员。他此前在鲁能拿了三个联赛冠军和三个杯赛冠军，全运会决赛上他们那批球员战胜了申花的85黄金一代，为山东拿下冠军。

他是鲁能历史上进球榜排前十的球员，而他甚至还不是前锋。

他曾经也是中超跑得最快的球员之一。

这年，他30岁，巅峰刚过。

球迷YH至今还记得自己听说这名球员即将加盟申花时的情景，作为一个“有门路”的球迷，他在官宣前大约一、两个星期就接到了俱乐部内线的电话。这天下午，他和朋友在花园饭店大堂喝咖啡，电话来了。挂上电话他就跟朋友扎台型，“太好了，申花马上要来一个跑得极快的边路，像闪电一样！谁啊？这现在不好讲的，讲了要出事体的。”

但无论那个打电话的内线，还是接电话的球迷都不知道——事实上直到吕征离开申花后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当时那通电话挂上之后，吕征和申花之间就杀出了另一支俱乐部。YH获知吕征要加盟的消息时，球员其实刚和申花完成草签。没两天，某同城俱乐部就找到他。

“打电话给他，说申花给他多少年薪，他们往那基础上再加七位数。也不是故意想和申花对着干，他们那个老外教练欣赏吕征，点名要他。”吕征太太李国栋向晨报记者回忆，“他都没给人面谈的机会，直接电话里就拒绝了。我说七位数又不是小数目，而且你和申花只是草签，并不具备正式的法律效应，很多球员草签之后有更好的机会都说走就走的。他怎么跟我说的，原话是什么来着？哦，对了，‘人要有契约精神’。我说，‘你这是一根筋吧！’”

为这事，夫妻俩吵了一架。

那家被他在电话里断然拒绝的俱乐部，吕征在此后三年间是眼睁睁看着它迅速壮大崛起的，后悔吗？“肯定得后悔吧？”李国栋瞅瞅身边的吕征，“不信你问他。”吕征想了想，“这不好说。”单从足球层面来说，他并不后悔。

“我是鲁能这样的大俱乐部出来的，心底里一直保持一种骄傲。如果要转会，肯定也要去一个响当当的俱乐部，申花这块招牌，和鲁能是并驾齐驱的。他们联系我的时候，正好是我在鲁能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心里感激这份知遇之恩。”

后悔的是哪部分呢？是没有处理好和申花球迷之间的关系。他在申花呆了三年，有两年基本踢的主力，在2015年和2016年两个赛季里，他是申花所有球员里被骂得最惨的一个。他指出，“‘骂’这个字改成‘黑’可能好一点，听上去就有种黑色幽默的味道嘛！哈哈哈！”有时候他自我安慰地想，“如果当初去的是另一支球队，应该倒不至于这样。”

李国栋有一回和朋友出去吃饭，电视里在转申花比赛。“我跟他们说，‘你们看着，这场如果输基本就骂三个人。先骂周总（周军），然后是吴总（吴晓晖），接着就是吕征。结果和我说的一模一样。’”

YH后来成了吕征在上海为数不多的朋友，他建议吕征，和媒体还有几个球迷会的老大搞好关系。他在俱乐部人头熟，知道有些球员就是这么做的。“我没往心里去，我想，做球员么，专心踢球就完了。回头看，我可能在这上头犯了错。”

2让数据来说话 “我应该是申花同一位置最好的吧？”

即使他当初真的听从了朋友的建议，我们也有充分理由怀疑，结局不会有太大差异。搞定媒体和球迷会老大们就能一劳永逸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在这个网络时代，每个人都想做自己的意见领袖、都自以为喊出了个人的声音，其实不过是换种形式盲从而已。

作为球员的吕征当然有他的缺陷，贯穿他整个职业生涯最为人诟病的两个“硬伤”：一是“不会拐弯”，二是“不会过人”。说的是他在边路喜欢带球闷头跑，跑到底线传中。很多时候还没等下底传中，球已经被对手截走了。你不认识他的时候可能会以为这是他在技术上存在的缺陷，等真正熟悉了他就会恍然大悟，这么多人嘲笑他不会拐弯其实还真是错了，吕征之所以不拐弯，不如说他是思想上不愿意拐弯。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说足球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下底传中已经过时了。”他若有所思，“但那天教练（高洪波）还在和我们说啊，足球比赛里超过90%的进球还是靠下底传中射门打进的。其实我也有内切的助攻啊，但我左脚没有右脚好，所以内切的次数就少一点。”他粗算算，自己内切和下底的比例应该在三七开左右。

“我是想，我的优点很突出，快。那就把自己的优点发挥到最大化嘛，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非强项去和人家拼呢？说我不会过人也是，我状态好的时候，中超这么多后卫，没几个跑得过我的。那我就靠自己的速度摆脱他们，为什么要玩脚下花活呢？这本来也不是我的强项。”

但仅凭这两点原本不足以构成吕征在申花时“招黑第一人”的现实，毕竟中国人向来信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存理念，吕征即便有硬伤，很可能还是比同一位置的其他队员出色。拿什么比呢？数据。“我一直说，用数据说话。我相信自己的数据在申花，和跟我同一个位置的其他球员比，应该是最好的了吧？”

他的合同对于每年的数据都有明确规定，比如出场时间，以及对于进球和助攻数的要求。“第一年要求我联赛和足协杯加一起进4个球，助攻8次，其中2次助攻算1个进球。我做到了，第二年也加薪了。我前两年都达标了，最后一年是因为冬训的时候受伤，刚开始还给我诊断错了，直到在冲绳拍了片，才发现是比目鱼肌伤了。比目鱼肌是怎么回事，也没人告诉我，还是我自己上网去查的。因为错过了冬训嘛，主教练这个赛季就不太会重用你了。我是哪场伤愈复出的呢？就是和权健那场预备队比赛，我进了4个球。”

数据都摆在明面上，他直到今天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申花如此不被外界待见，这也始终让他如鲠在喉。

3吃饭睡觉看球黑吕征

“蓝魔”球迷会会员“Snoopy”是吕征铁粉里为数不多的男性，他认为吕征之所以成为被攻击的焦点主要是球迷的期望值太高了。

“很多人说他是‘进攻终结者’，这已经是很客气的了。平心而论，吕征在右路的表现没有达到球迷对他的期望，这可能也是他招黑的一大原因。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很多人本来想吕征啊，中超最著名的快马啊，以前在鲁能的时候踢申花，一个人爆掉我们一条边啊。他应该能扮演申花救星了吧？这点他确实没做到。可是啊，很多人等他走了才恍然大悟，原来吕征已经是这几年申花最好的右路啦！”

吕征在申花没有达到外界预期，和他自身有关，年过三十，速度自然不比当年了。他当初快到什么程度？李国栋回忆，鲁能很多年里有一个固定的进攻套路，百试不爽。“他以前在鲁能是什么样？就是呆在前场根本不用回去。他们守门员，李雷雷嘛，一个开大脚找到他，他带球往前突，然后或者自己射门，或者传队友射门，就这样一种模式。”

客观原因也有。每个球队教练不同，技战术风格也不同。吕征来了申花发现，“他们可能因为左边路配合的时间长了，而且特别好，中场就比较习惯性地分球给左路。”队长莫雷诺也曾在私下谈起过这个问题，他承认，“因为我是左脚，所以分球的时候习惯性会把球往左路传，吕征拿球的次数的确少了点。”

在“铁杆”球迷会会员“花花”的印象里，从2015年开始，身边很多球迷日常的节奏从吃饭睡觉看球变成了吃饭睡觉看球黑吕征。“夸张到什么程度？只要输球就怪吕征，不像现在是守门员、后卫、后腰和进攻队员轮流骂，那时候就骂吕征。赢球了呢，还是怪他浪费机会。助攻就觉得这是应该的，进球了反问为啥不多进几个。”

“花花”是吕征的死忠粉，“上海滩有几个大的球迷微信群，一个群五百人，大概建了五、六个大群。总数在2500人左右，这里面可能有2400个都是吕征黑。开始我和他们讲道理啊，讲不通就吵，到最后就拉黑，退群。”

她记得那几年被外界数落最多的三个球员，除了吕征就是张璐和王寿挺。“花花”对于球迷该不该骂自家球迷有个观点，这可能也代表了一部分球迷群体的想法。她说，“我觉得主要还是看态度，一个球员他如果每场都不惜体力、百分百付出了，那就不该多苛责了。”

在中超所有的俱乐部里，申花可能是最重视球迷意见的。2015年年初，董事长吴晓晖在接受采访时透露，自己平时经常逛球迷论坛。事后看，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论坛仿佛得到了官方的认证，申花球迷凭空被赋予一种重要的话语权，这在过往是没有发生过的，而权力往往是危险的。

吴晓晖的本心是好的，绿地入主第一年，因为更名引发一场闹剧，作为集团指派到申花俱乐部的董事长，他希望更多倾听来自球迷群体的声音，经常花时间通过看帖了解舆情，作为拉近自己和球迷距离的一种方式。这个做法在短时间里起到过效果，但最终，他和俱乐部遭到了“反噬”。

申花内部不少人对于吴晓晖过于重视球迷的做法是持保留态度的，有工作人员指出“一些球迷买了套票就拿自己当股东了。”这是极端的气话，但至少反映出了一部分现实。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自以为为球队好的言论其实已经“干扰”到申花作为一支职业俱乐部的正常运作。吕征举了个例子：

“有一回是踢江苏吧？比赛前俱乐部有人给我画了一张图，告诉我比赛的时候要怎么跑位。我一看，嘿，和论坛里说的一模一样，可给我乐的。后来这场球我和李运秋嘛，把特谢拉防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4“那个球迷在电话里哑口无言”

吕征是绿地申花时代网络暴力的第一个受害者。

前一刻，他还是球队海外冬训表现最抢眼的球员之一，主帅吉洛称他“有能力撕开任何防线”。这名来自法国北部的教练并非人们想象中那种浮夸的法国人形象，但他当时的确用了“déchirer”这个词，“撕裂，撕碎”，是对于一名攻击手最高级别的形容了。然而后一刻联赛开打，他立刻成为最差的那一个。有一个人带头唱起反调，就有十个人紧随其后，很快会有一百个人把反调当成金科玉律，这是网络时代的传播特征。

前任总经理周军还在的那会儿找他谈话，“别太介意别人骂你，你看看别人都是怎么骂我的，但我就想一点，你们现在骂我，以后我不在了，看看现在骂我的人会不会想念我。”吕征后来回想起这话觉得，“真对啊，就是这么回事嘛！”但在当时，周军这番建议并无助于他摆脱逆境。

“好像太惨淡了，”他笑笑，“其实回忆里还是有很多高光时刻的。”比如2015年足协杯淘汰上港，他在点球环节最后一个出场，一蹴而就结束战斗。那个晚上吕征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虹口体育场里，球迷高喊他名字，他被称为“模子”。在他的整个申花生涯里，统共也没几回被赞模子的。

李国栋记得，在上海这三年，吕征比赛完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看回放，“他一边看一边琢磨，然后问我，‘我真有那么差吗？’”，“我是一个特别较真的人，你们黑我，我就想知道原因。我会很在乎，因为我较劲。到底是我真的差还是什么？如果我的确差，合同里的要求应该是达不到吧？”

作为吕征太太，李国栋对于他被黑这件事保留一个基本态度，“如果是纯粹说他球踢得不好，我不会去插手。但你们不能连带家人一起骂呀，凭什么呀？”她有一回想办法搞到了一个在网上大骂吕征全家的球迷电话。

“我就打给他，我说吕征踢得不好你可以骂他足球上的东西，骂家人干嘛呢？他在电话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我想你在网上不是话老多嘛，现在我打给你，给了你一个尽情发泄的机会，你怎么就哑口无言了呢？

从此以后我知道了，真犯不上和这些人较劲。他们想黑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我后来也一直劝吕征，大家骂你，说明你还有自己的重要性。如果连骂你的人都没了，那你可能就连球都踢不上了。”

后来到了2017年，因为伤病耽误了冬训，就真的踢不上球了。“到2017年他不太上场了，骂不到了，有时候倒很想他的。”“蓝魔”球迷“金毛”承认。“其实也不是真的讨厌这个人，就是到后面发展成一种习惯。”

吕征和俱乐部的不快出现在第三年合同结束的时候，领导此时明确告诉他，他已经不在当时主教练吴金贵的规划里了。“我可能不是特别招中国教练待见的那类球员吧，”吕征想起来，自己还在潍坊足校的时候就有教练对他说过，“你以后会是老外教练特别喜欢的类型。”他在潍坊足校呆了一年就被调进鲁能预备队了，是历史上最快被上调的一个。“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今天。”想到这里，他哑然失笑。

“在申花这三年，从性价比来说，我觉得我的进球和助攻对得起自己这份工资了。所以离开的时候，我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当初他加盟申花，签的是3+2合同。虽然主帅已经明确不再需要吕征，但俱乐部还是愿意和他续约，只是他们提出，到了他这个年龄就一年年续吧。分歧出在了这里，俱乐部更多是从现实考虑，作为球员渴望的却是一种安全感，“我在这里再踢一年回头你们不要我了，我这个岁数上哪儿去找球队呀？”

他想感谢北体大主帅高洪波，“如果没有高导，可能我这会儿已经退役了，你也知道现在新政出来以后，三十多岁的老将想要找球队有多难，而我还拿到一个三年的合同，年薪也不少，满足了。”多少有点无奈，“你知道里皮前阵子接受采访怎么说来着，现在中国国内最好的球员还是85、86这一批的！”

吕征和申花之间，好的坏的都已落幕，但很多事情值得我们思考反省。当网络暴力成了现代足球的一部分，重压之下的球员如何生存？而作为球迷，如果怒其不争又不愿沦为网络暴民，应该如何在发泄的同时做到有礼有节？

我们和不少球员探讨过这个问题，其中的大多数表示自己不介意被骂，前提是自己希望这样被骂，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骂我就行，不要牵涉我的家人。

二、骂我球踢得臭可以，尽量别侮辱我人格。大家都是爹妈生的，也都是要做爹妈的，我怕给我爹妈儿女心里添堵，尊老爱幼那是人人有责啊！

三、对于态度端正但仍然踢不好球的队员，就别骂了，骂也骂不好，很可能还会骂掉最后一点信心。

四、如果觉得我哪里踢得不好，请把细节罗列出来，不要泛泛而谈。我也知道自己踢得臭啊，不然还呆在中超踢？早上皇马去了！

五、哪场踢得不好就骂哪场，别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扯进来骂。

六、骂我可以，有道理咱就虚心接受改正，没道理就得跟你说说道理。这时候就别把微博私信截屏发网上，到处喊冤说球员约架，公平竞赛的原则还是得讲点。

再说回吕征吧，虽然在申花被黑了这么些年，但他心里其实没太多怨气，因为很多人只是跟风而已。他最后让记者带句话给申花球迷：

“我觉得他们中有最懂球的人，也有最不懂球的人。你在场上勤勤恳恳付出了，他们会给你掌声。你不努力，他们就会不留情面地嘘你。他们其实都看得明白，而且会毫不犹豫地表达自己的态度，绝对不护短。但是有些球迷啊，就是很容易被带节奏。我来上海学会了一个词，叫‘倒钩’，以前没听说过。有时候被黑得实在莫名其妙，我就想，‘那人估计是倒钩吧？’不管是不是这么回事，但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舒服点。有一回，不知道哪个自媒体专门给我做了一个失误集锦放网上，这应该就是故意使坏了吧？要不然你怎么不给我做个高光集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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