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新闻晨报

晨报特派记者 沈坤彧（蒙彼利埃6月23日电）

中国女足在“死亡之组”里艰难突围晋级世界杯16强，在外界的一片赞扬歌颂声中，唯独王霜的处境有些尴尬。作为球队里最大牌的球员，她没有进球，而且只打满一场比赛。

比赛迄今，外界对于她的评价中最被广泛认同的一条是，“王霜好像也不怎么样嘛。”这些热心群众其实既不真正关心女足，也不了解女足，他们的热情只是四年一次的偶然迸发。同样的，他们对于王霜的了解也仅限于她是国内唯一一名在欧洲联赛发展的球员，因此她理所当然要扛起球队前行。很无奈，但她必须承受那些不相干的人们对她的期望和质疑。

在背负了自己不该背负的压力后，世界杯对于她不再是纯粹享受足球的舞台。国人的期待，外加球队的战术，让她场上场下受到各种束缚。

这是王霜真正可悲的地方——她不自由。在所有球员都热切向往的代表了女足最高水平的舞台上，她却无法展现真正的自己。

“严厉是为了给她减压”

在王霜对于世界杯的展望中，憧憬杂着忧虑。2015年加拿大世界杯，她20岁。“更多是看大姐姐们在场上拼搏。这一届，觉得自己能够真正站在场上，贡献自己的力量，向全世界展示我，包括我们中国女足。”但她承认，“焦虑也还是会有的。”

什么焦虑呢？对于失败的焦虑。既害怕让别人失望，也害怕让自己失望。王霜的哥哥曹国栋说，王霜身上其实背负了难以想象的压力。“球迷给她的压力，媒体给她的压力，球队给她的压力，队友给她的压力，她全部都要克服，王霜属于扛得住的那种。”

对于自己在这届世界杯所遇到的这些场内外的困境，她应该并非没有准备。她可能没有想到贾秀全会在首场和德国的比赛后将她拖进了争议的漩涡，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的表现不能达到预期，质疑声迟早要来的。当然如同曹国栋所言，她的确扛下来了，但客观说，她和中国女足展示给世界的形象，并不算太成功。

贾秀全去年上任之后，球队进行了几次长期集训，但因为和法甲女足联赛赛程冲突，王霜都缺席了。也就是说，她错过了主帅按照自己思路重新捏合这支球队的过程，所以对于这支中国女足而言，她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从武汉四国赛开始，直到世界杯开打，她基本都是以替补身份上场。有长期跟随报道女足的记者指出，“教练组和王霜本人都说她回国以后状态不好，说‘状态’其实不准确。王霜的特点是进攻上的组织，但是在国家队，打的是防守反击，后卫在后场直接开大脚，她的特点就体现不出来了。所以准确地说，她不是状态不好，而是和球队的磨合不好。”

有女足教练点评，“她的技术特点不适合现在中国女足的这种打法，而更适合阵地战，适合在西班牙这种打进攻和控球的球队。中国女足不是这种特点，大部分球员是追着球跑，她送的空档，她们却到不了位置。”

对于自己球队中最大牌的这名球员，作为主帅的贾秀全表现出的态度一向比较严厉。有队员私下透露，贾秀全不止一次对王霜说过类似“不要觉得自己在欧洲踢球就很了不起之类的话。”因此当他在与德国一役后说出那番话，其实并不让人感到惊讶。我们可以理解为这名主教练可能不太善于表达自己，他在球队晋级淘汰赛后接受采访时谈到王霜这名球员，承认自己确实对她说过“一些严厉的话”，但这是为了给王霜减压，让她放下包袱。

随着女足小组出线，舆论大部分对于贾秀全的执教能力给予了认可，但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认为他的战术过于保守，因而严重限制了王霜在球场上的作用。但主教练有他自己的考虑，“欧洲俱乐部的比赛是大开大合，场上的空间还是比较大。可能你给王霜一定空间的话，她会发挥得很好。但国家队之间的比赛就不一样，可能双方的节奏和紧逼的激烈程度不会给你在球场上更多的思考时间。”

优秀但还不是最顶尖

王霜自己的感觉和贾秀全所指出的类似，她在这届世界杯期间曾私下告诉前国脚毕妍，自己在比赛场上的困境主要在于拿不到球，拿到球又看不到空档。对于一名需要足够的空间来施展个人能力的球员而言，这是很痛苦的。

对于拿不到球的原因，与中国队的战术以及她在场上被设定的位置有关。关于贾秀全将她放置在右路这一点，其实是引起过一定争议的。王霜的跑位一直以来都是她身上很突出的特点，她跑动很飘逸，忽前忽后没有固定。在前腰的位置上，可以更自如地发挥这种特点。当她回归右路后，虽然贾秀全强调她还是“可以任意去发挥自己的特长，回不来的位置，由队友来补”，但具体执行起来，却会出现层层阻碍。

同时，由于中国队现在是打防反为主，这也要求作为进攻队员的她必须投入巨大的精力到防守中去。毕妍因此指出，“王霜不是奔跑型球员，但目前中国队的打法就是防反，这也令她在防守中消耗了大量的体能，导致最后一下的射门或是传球受到影响。”

王霜的进攻技术接近于全面，她有很强的控球能力，对于传球时机的把握精准，而且在门前感觉很好。但她身上也存在一些明显的不足，就是她的防守和身体对抗，而且她在比赛中的持续高速往返奔跑能力是不够的。后一点不仅是王霜个人的问题，也是整支中国女足存在的问题，这也是她们和真正的强队之间一条分明的界线。

因此，这决定了王霜目前仅够得上被称为一名优秀的球员，她和那些真正的世界级球员，比如淘汰赛即将遭遇的意大利队阵中的10号吉蕾利相比，差距还很明显。

对于自身的缺陷，相信王霜是可以正视的，但问题在于，外界的舆论也应该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正如毕妍所说，“王霜不是神”，不应该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王霜一个人的身上，这对于她而言是不公平的。

“挫折能增加球员的质感”

即便不存在贾秀全第一场小组赛后那番话引起的风波，王霜在这届世界杯上至今的表现也足以让自己感到失意。而有了这场风波，并没有做错什么的她一下子被置于了风口浪尖。主教练自己也许没有想到那层深意，但在很多吃瓜群众的解读中，王霜被理解成一个类似以自己的大牌身份挑战主帅权威的角色，那就好像听穆里尼奥谈博格巴时说自己不需要球星一样。

虽然由于各方的努力，这场风波很快过去，但是对于24岁的王霜而言，这是她职业生涯至今第一次卷入如此大规模的舆论风波。而早在这场风波发生前，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对于一个像她这样年纪的球员而言，很容易就会让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她对于此事的处理很稳妥，接受媒体采访时的回答显得有礼有节。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我们唯独不知道王霜心里怎么想。

前女足门将高红回忆过一件往事，“2016年年底，那年女足举行了一个表彰大会，我作为发言的人过去，姚伟也在，王霜也在。那天晚上姚伟来找我，因为她是我带过的球员，但王霜也来看望我，我没想到。之前她在国青我在带国少，经常在一起集训，但也只是认识而已。”这天晚上，王霜请她在酒店楼下咖啡厅喝饮料，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正式的聊天。“我当时感觉这个孩子心地非常善良，柔软。”但她身上总好像缺少了一些什么，直到这次世界杯，去现场看了三场小组赛以后，高红感慨，王霜距离一名完善的球员，缺少的可能正是这样一种挫折的磨炼。“她要成长为一名真正顶尖的球员，需要时间，需要经历挫折。这段时间对她磨炼自身是件好事，她一定要经受这种挫折，一定要走过漫长的成才之路，历练能增加一名球员本身的质感。”

巴黎会一生都跟随她

不仅是球员，对于一个人而言，所有磨炼，所有冒险，都是增加人生质感的。王霜在巴黎圣日耳曼的冒险很可能即将走到尽头了，但是这一段经历以及伴随其而来的那些挣扎和努力，势必将永远留在她的生命里。海明威那句话虽然早已被引用得烂俗，但它的确适合用来形容所有在巴黎生活过奋斗过、哭过笑过迷惘过的那些人——“巴黎会一生都跟随你，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一个人生活的孤独会因为语言的障碍而被加倍放大，有摄制组去拍摄她在大巴黎的生活，记录下这样一个场景：一清早，当王霜乘坐20分钟公交车走路10分钟到达训练场时，却被教练告知她在这天没有训练任务。这名教练还加了一句，“我以为A lex告诉过你了。”

王霜曾告诉朋友，自己来到大巴黎后不止一次被俱乐部罚过款，而其背后的原因无一不是因为语言不通。“他们球队有一个类似于微信的聊天群，平时教练会在群里发布一些通知。有些通知是文字的，她可以依靠翻译软件。但有些通知是语音的，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这名朋友说。

她没有翻译，没有助理，一切都要自己解决，连租房都是靠自己。那个摄制组去探望她，她带大家坐259路公交车，指着公交车厢立柱上的红色方块按钮说，“你下车要按这个”。在法国，尤其是像她所在的圣-日耳曼-昂莱这样的小镇，车到站没有人上下也就过了。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积累到一定程度，也能给人带来一种巨大的挫折感。她说，“我也不适应什么都一个人去弄，所有的时间自己安排。平时做一些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做，都需要去让人家帮助，向人家求救，缺失了很多自己生活的能力。”

训练基本靠猜，“足球这东西，踢了这么多年，教练大致比划一下就知道他这一堂想练什么，但可能他的要求重心和我想的是不一样的，队友就用英语告诉我怎么去做。”

这些事可以给她造成一种巨大的挫折感，在某些心情低落的日子里，它们甚至可能出其不意地转化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然，它们也可以是轻如微尘的。当她跟随球队踏上欧冠的赛场上，面对两、三万球迷制造出的声浪时，那些孤独、落寞和无助感就像灰尘一样被弹落了。她可以用双脚为自己发声，那样的声音比语言更有力。她说，踢球当然是为了给那么多的人看，不然有什么意思呢？

但走下球场，一切又恢复了沉寂。她一个人住，一个人去训练，一个人和自己交流，什么都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走过静静流淌的塞纳河，看训练场外的树叶子黄了又绿。

当她要和大巴黎解约的消息传来时，国内舆论的第一反应就是她为了奥运不得不放弃更好的个人发展前途。反而是一些巴黎当地的媒体指出，她很可能是因为生活上的不适应。应该怎么评价她的这次留洋呢？也许对于王霜而言，能突破内心为自己设置的种种障碍，勇敢地作出了一次尝试，她从中体会到对于自己的信心会比竞技层面的得失更重要吧。

但是离开了大巴黎，也意味着一些东西可能离她而去，比如赞助商和媒体以及大众的关注。王霜来到巴黎后曾接受过一次《巴黎人报》的采访，记者在采访中提出一个问题，“她是否觉得自己是个明星？”王霜回答，“我不把自己视为一个明星，在中国，女足还不是太被认可。”这是一句真话，但后面她还补充道，“但它正在逐渐发展起来，尤其是在校园里，所以现在主要是年轻人开始认识了我。我一直梦想将足球作为自己的职业，但这可能会很短暂，而我会尽力最大程度去享受它。”

不知道世界杯期间的王霜是否还能体会到享受的感觉，但世界杯终归是要结束的，她将展开另一段新的旅程。无论身处哪一片球场，最重要的是，在球场上重新找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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